老丁能一心追隨邢維民,這一點,就連老邢自己也沒想到。當然,邢維民能打仗,讓手下信服這只是原因之一,最主要的,還是因為突擊隊的賞錢比其他部隊要高。
不過這種事情只能在心里想想,嘴上可絕對不能說。
七拼八湊弄了五十幾個人,再加上老丁和妖孽,差不多編成了兩個排。郭文治對這個雜牌軍并不看好,在他眼里,這就是一群快要死的,和想要送死的雜碎。
穿過一片稻田,鉆入一人多高的雜草叢,寧靜的夜色,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。
人手一口大刀,刀鋒上血跡斑斑,有的還卷了鋼口。粗重的喘息在隊伍中此起彼伏,時不時還發出絆倒前那恐怖的“哎呀”聲。
“這鬼天氣,熱死老子了!”解開領口,一股汪汪的汗水,徑直灌進內衣。賀三快瘋了,他揮手“噼里啪啦”抽了自己幾記耳光,忍不住罵道:“奶奶的!這么窮折騰,還不如被小鬼子打死舒坦!”
“老賀,用不用兄弟幫你抽?”一旁的同伴“呵呵”笑道。
“滾一邊去!老子打蚊子,關你鳥事?”
草叢中的蚊子一團一團,就像小鬼子的轟炸機,緊跟獵物,怎么轟也不散。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,沒過多久便疙瘩一片,形成了比較壯觀的丘陵盆地。和其他人相比,老賀則更加倒霉――蚊子不但沒放過他的禿頭,就連禿頭上的“金元寶”,也狠狠叮上幾口。
“也不說給支槍?”將大刀插入背后,賀三滿腹牢騷,“國民政府至于窮到這地步么?”
“你算說對了,”老嚴在一旁插嘴,“漢陽兵工廠遷走了,現在就連正規軍的武器都不夠用。呵呵!你想要槍也可以,陣地上全是打碎的零件,有本事你自己拼裝!
眼珠轉了轉,賀三似乎想起什么,問道:“哎?我說嚴頭兒,你上不上陣地?”
老嚴嘆了口氣:“我不上去,你們這些雜碎臨陣脫逃該咋辦?”
“也何?都國難當頭了,這自己人怎么還互相猜忌?”
“呵呵!中國人嘛!要都能推心置腹,也不至于讓小鬼子打進家門不是?”
“閉嘴!”郭文治回過頭,瞪了老嚴一眼,“保持安靜!”隨后,兇狠的目光從老邢身上一掃而過。
老邢的后背全濕透了,汗水順著兩鬢不住流淌,好似被擰開的水龍頭。但他的腳步邁得很穩,張弛有序,一瞧就是個善于分配體力的家伙。
郭文治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,兇狠、惡毒、像兩把鋒利的匕首。老邢知道他為什么總瞧自己不順眼,說白了,這男人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心眼。
在行軍途中,郭文治曾私下提醒過他:不要對生存報任何幻想。老邢知道他什么意思,就是想逼迫自己溜之大吉,為他槍斃自己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。
“如果我告訴你,我沒碰過宋菲,你能相信么?”老邢低聲問道。
“鬼才信!世上哪有不貪腥的貓?”
“那好,就算我什么都沒說,你愿意怎樣就怎樣,我姓邢的要是皺皺眉,那就隨你姓!”這是擺明了沒瞧得起郭文治,甚至就差沒說,你這種男人還不如一個屁。
宋菲是女人,所以老邢再怎么對她不滿,本著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則,他是能讓則讓,當忍則忍?赡愎闹文?你算了什么東西?不給點顏色看看,你還真就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干飯?
岳王廟地處兩個戰區、兩支防守部隊的交匯點。由于中國人那自掃門前雪的性格,所以雙方把防御重心修筑到岳王廟一側,便各自罷手了。照這兩支部隊最高長官的話說,子彈和地雷都是錢,政府財政困難,吾輩當省則省。
把精打細算用在戰場上,國軍也不是第一次這么干,以前剿共是這樣,現在對付小鬼子則照樣如此?傊,好人是誰都不愿意做的,因為做好人這代價……實在太大。
小鬼子算是把中國人這特點都琢磨明白了,所以放手一開干,連想都沒想,就把主攻目標直接放在了岳王廟。他們在天皇戎裝相前磕頭發誓,一定要突破一個點,撕開一個口子,給予中國軍隊一個致命的教訓。
國軍的子彈倒是省了,不過省下這筆錢的后果,便直接導致岳王廟陣地,成了地地道道的填油戰。老邢等人趕到前,已經上去過十六批敢死隊,迄今為止,也沒見一個人生還。
山上的岳王廟早已炸得無影無蹤,就連山頭也被削平了兩米。整座山體都酥了,攥一把濕漉漉的泥土,不敢說能捏出彈片,但蹭上滿手血,那也毫不夸張。
陣地上靜悄悄,陣地兩側的國軍還在積極牽制;蛟S是牽制弄得過于完美,以至于長官部不得不舍近求遠,從遙遠的大后方抽調防御部隊。
“山上怎么沒動靜?”老丁看著老邢,老賀又看著老丁。
“已經易手了,你還指望有什么動靜?”老邢左右權衡了數遍,可不管怎么算,沖上山頭后,傷亡率都夠他心疼一輩子了。
“你還等什么?上?”沖山頂努努嘴,皮笑肉不笑的郭文治,瞧著老邢的眼神,有點幸災樂禍。
可世上還有一句話,叫做樂極生悲;鹈叭傻睦闲,瞪著郭文治,咬咬牙,喊了聲“去你媽的”,便一腳蹬在他跨下。
郭文治痛苦地捂住下體,齜牙咧嘴,臉上表情四季更替。由于事發突然,誰也沒料到會弄出這種事,因此一個個瞠目結舌,不知所措。
不過還是有反應迅速的,老丁一把抱住手持大刀的邢維民,連聲喊道:“長官!你冷靜些!”
“冷靜個屁!老子都是必死之人了!還怕個球?先殺了這狗操的,再去找小鬼子拼命!”
老嚴將倒嘬著涼氣,捂著一畝三分地的郭文治拖到一邊。所謂長官,其實說白了也是個血肉之軀,在地上翻滾醞釀了半天,他終于沒抗住那鉆心的刺痛,“嗷”的一嗓子,居然把怒氣鼎沸的老邢嚇了一跳。
事實證明了:只要經過“專業訓練”,人人都可以唱出無與倫比的男高音。
“長官,您就沒想過此戰要能生還,那您不是罪上加罪?”老丁話音未落,邢維民腦海中突然閃出于大麻子那句經典名言:“此地不留爺,自有留爺處,處處不留爺,爺去投八路!”
當兵的投八路,在當時來看,這只是下下策。八路非但沒餉,而且還不是正牌,整天吃了上頓沒下頓,弄得跟叫花子似的,所以沒到萬不得已,誰也不會邁出這一步。
邢維民不吭聲了,瞪著滿地亂滾,像壓道機似的郭文治,強行壓抑火氣,直至它慢慢熄滅。
老丁替他算了一筆帳:殺長官,肯定是個死罪,不過毆打長官,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――頂多關上一關,受點皮肉之苦。
既然怎么都是坐牢,所以老邢就不客氣了,一把推開丁胖子,干脆騎到郭文治身上,一不做二不休,掄起巴掌左右開弓。
邢維民揍得賣力氣,而郭文治也捱得賣力氣,沒過多久,他臉上就刮滿了眼鏡碎片!肮凡俚!打小鬼子沒能耐,找自己人別扭倒是一個頂倆兒!呸!中國怎么凈出你這種雜碎?”
老嚴袖起雙手,遠遠躲在一旁看戲。根據他的經驗,當兵的上戰場之前,那就是瘋子,逮誰咬誰,不分敵我。因此他橫下一條心:這年頭混口飯吃不容易,若沒必要,最好還是別濺一身血。
雜碎們也不勸,監獄里缺少的就是娛樂活動,能趕上一場好戲不容易,過了這個村,興許就沒那個店。
被縱容的后果,便導致了老邢越打越興起,他干脆揪著郭文治那油光錚亮的頭發,拎起來用腳狠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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